快雪時晴乾隆寶





台北故宮博物院為慶祝八十三週年院慶,推出「晉唐法書名蹟」特展,拿出鎮館寶貝之一:大書法家王羲之名下的唐朝摹本《快雪時晴帖》壓鎮。根據文獻,《快雪時晴帖》在宋代至少出現過四種版本,米芾也曾收藏過其中的一本,這次展出的是曾經清高宗乾隆皇帝珍藏在三希堂的帖冊。一道展出的還有右軍名下,屬於臨摹類的墨蹟本《遠宦帖》、《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大道帖》、《長風帖》、《黃絹本蘭亭》以及屬於拓印類的《定武蘭亭拓本》,再加上彙集大王字跡刻印的《集王聖教序拓本》。這些過去深藏在宮廷大內,平民百姓無緣得見的顯赫名蹟同在一堂陳列,堪稱故宮開館以來第一次集王羲之相關重要代表作的展覽,何況還有唐朝大書法家顏真卿、徐浩、孫過庭、陸柬之等人的重要墨寶同時展覽呢。這對許多喜歡藝術的朋友們而言,如此特展自然不能輕易錯過;尤其書法迷更是趨之若鶩。聽說日本的書道團體還特地組團來台參觀呢!




尋一個假日,也到台北故宮,去享受沐浴在千年名蹟那種古意盎然的氣氛吧!

想想,坐捷運去比較方便,假日不容易找到停車位。到了士林站,公車站牌離捷運出口處只有幾步路,相當方便,公車還可直達故宮,這真是便民的體貼。台北市還是有點小小的進步啊。還沒吃早餐呢!中正路上有間咖啡館,是「怡客咖啡廳」吧!先去裡頭點一客我愛吃的牛肉潛艇堡,配上一杯香濃的拿鐵咖啡,悠閒一會。落座後,發現蘇菲一個人在前方幾個座位前,看著報紙用餐。嘿!無獨有偶!我猜她肯定是要去故宮看展覽。她學畫,油畫畫得甚有創意。喜歡看展,有展必看。這回在士林出現,恐怕也是要去故宮看展的。過去跟她打聲招呼!

「嗨!早安。蘇菲!」她抬頭,訝了一下。尋即綻開笑顏,「咦!你也在這兒啊!好久不見!….來!來!一起坐。正好向你請教書法。」

真是美好的早晨。

果不其然,蘇菲正是要去看法書展。見到我,她也很高興。既然目標一致,餐後就結伴去看展吧!這樣彼此可以有討論,增加欣賞的趣味。兩人吃完三明治,一邊啜飲咖啡,一邊閒聊,話題自然就談到了這次展覽的重要作品 – 快雪時晴帖。

蘇菲整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絲巾,望著我問道:「快雪時晴帖據說是清朝乾隆皇帝(1711-1799)最喜歡的一件珍寶,這是為什麼呢?皇宮裡多的是珍奇異寶、歷代名書畫,為何快雪時晴帖會讓乾隆愛不釋手?」

我說:「的確如此。乾隆把它供在三希堂裡,這意義就不同凡響。他閒暇時必定拿出來欣賞,欣賞之不足,還要作詩題詠一番。在位六十年間,裱有快雪時晴帖的卷子上就題跋了73首詩,這種情況沒出現過在其他清宮收藏的書畫作品上。套句古話,這叫『獨邀聖眷』。皇帝情有獨鍾,固然也可以解釋為『情人眼裡出西施』;挖根刨底,後人也許可以推測出一些道理來。當然嘍!我們也不是乾隆肚子裡的蛔蟲,他真實怎麼想,誰也不知。大家根據一些文獻史實來判斷,也很有意思!」

「嗯!我想是因為王羲之寫的字,所以乾隆認為很珍貴。王羲之歷來被公認為書聖,擁有書聖的字當然彌足珍貴啦!」

「我同意妳的這個觀點。乾隆壓根兒到死還認定這件作品是王羲之的真跡。因為這個卷子上有南宋高宗『紹』、『興』連珠收藏印和金章宗的一方收藏印『明昌御覽』,另外還有南宋權相賈似道『秋壑珍玩』的收藏印;更重要的鑑定,有元朝大書法家趙孟頫奉旨寫的跋文表明這是真跡。皇室收藏、大師背書種種跡象顯示這件作品異常珍貴。尤其趙孟頫是歷史上公認的王字宗師,也是乾隆最欣賞的書家之一,有他背書,乾隆準定相信不疑。還有這件作品的紙質暗黃,看起來古樸陳舊,也讓乾隆深信這是歷經千年的古物。因此,『王羲之真跡』這五個字決定了這件作品的身價。再一個原因,快雪時晴帖是王羲之寫給朋友的一封簡短的問候信函。開頭寫的是『快雪時晴佳』 - 下完大雪,突然天空放晴,不亦快哉。乾隆時期還是農業經濟為主的時代,今冬一場大雪,來年可卜豐收。作為天子,乾隆要恤民所苦,體民所樂,還須善禱善祝,向老天爺祈求風調雨順,年年豐收。快雪時晴帖的文字內涵,正是吉祥的象徵,所以乾隆常在冬日題詩以祈求瑞雪豐年。…」

「嗯!如此說來,快雪時晴帖還有政治與信仰上的象徵意義嘍!」

「嗯…乾隆獨尊快雪時晴帖還有一層原因。書法屬於一種形而上的抽象藝術,以極便宜的紙張為載體,透過文章的內涵及文字的書寫技巧,抒發寫者的性靈。自古以來是中國貧窮的讀書人賴以寄託情懷的絕妙藝術。讀書人在古代社會,居於士農工商四民之首,為了特意表現重文物而輕器物的品味,除了自己寫字外,收藏書法文物便成為一種流行的高雅藝術活動。乾隆貴為天子,奄有四海,宮中珍奇古玩,在他眼裡只能是形而下的器物。所以貴重若汝窯精品,那天下獨一無二的『無開片汝窯青瓷水仙盆』,乾隆拿來當餵貓的食盆。作為天子,品味能輸給滿朝文官和天下讀書人嗎?我認為乾隆有意 – 或者,潛意識下要拿這件書法作品的珍賞來凸顯自己是讀書人領袖的特殊品味。」

「嗯!這應該也是一種象徵意義!還有其他原因嗎?」

「有。王羲之這書帖原是國子監祭酒馮源濟的家傳之寶,他家的堂名就稱為『快雪堂』,為了表現對皇帝的效忠之誠,他把這傳家寶敬獻給康熙。所以快雪時晴帖是乾隆的祖父 – 康熙爺收進宮的寶物。乾隆是康熙最疼愛的皇孫。有人說,雍正之所以能繼位,多半是因為他兒子 – 乾隆蒙受康熙眷顧的原因。二月河的歷史小說裡,對這段祖孫情有很深刻的著墨。乾隆品賞這卷子,必然懷著孺慕先人的深情,回憶起他幼年時與敬愛的祖父嘻遊的快樂。乾隆在公餘之暇,潛進三希堂,躺靠暖榻上,展看快雪時晴帖,與古人對晤,與祖先同遊,馳騁與想像的世界;心靈解放後的滿足感肯定給他帶來很大的快樂。」

「嗯!如果是這樣,快雪時晴帖就是乾隆重要的精神寄託了。還有其他原因,讓他喜歡這作品嗎?」

「當皇帝,其實心靈上相當寂寞。所以古代的王都自稱『孤』。因為可以談心的人太少了,臣子、家人都是唯唯諾諾,敬謹恭順。受著種種約束而高高在上的皇帝性格,免不了總帶著自戀心理。我想,乾隆也不例外。隨著快雪時晴帖的朕題詩越來越多,乾隆看著自己的傑作,琳瑯滿目,肯定有一種成就感。這樣一種成就感伴隨自戀心理,這件快雪時晴帖便成了皇帝不可須臾或離的分身 - 自戀的投射體。這就如同有些自戀者睡覺都要抱著娃娃,只有這娃娃才是他最親密的對話者,因為娃娃是他自己的分身,而他只愛自己。」

「呵呵!這樣,快雪時晴帖變成乾隆的自體化身了。還有其他原因嗎?」

「夠了!夠了!想不出來啦。」

「我倒想到另外一種可能的原因。」蘇菲向後靠在椅背上,帶著神秘的微笑說道。

「太好了!請講。」

蘇菲啜了口咖啡,說道:「唐太宗開啟了大唐盛世,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英明君王。太宗喜歡王羲之的字,到處收羅右軍真跡,也是歷史上的佳話。唐太宗能收藏到王羲之的曠世名作 – 蘭亭集序真跡,乾隆當然認為自己也應該擁有王羲之的真跡。而如今快雪時晴帖就在眼下,乾隆不覺自豪嗎?他也不輸唐太宗啊!我想,就是這種微妙的心理因素,讓乾隆特別鍾愛快雪時晴帖。」

「錯不了。乾隆曾自詡為十全皇帝,他的心性高傲,是有可能產生這種和前代賢君相抗衡的競爭心理。例如三希堂的取名也脫不了自我高度期許的心理因素存在。」

「收藏快雪時晴帖的這間『三希堂』,乾隆取這名字有特別含意嗎?」蘇菲緊接著問。

「普遍的說法,認為取名『三希』,乃由於乾隆收藏了三件希世寶物:一件就是我們現在談的快雪時晴帖,另外一件是王獻之的中秋帖,還有一件是王珣的伯遠帖。王獻之是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公認為可以繼承書聖的書法高手,人稱王大令。王珣是王羲之的姪子,他的祖父就是鼎鼎有名的東晉丞相王導。乾隆認定這三件王氏子孫的書法傑作是道地的真跡無疑。而能一次擁有王氏一門的曠古書跡,無疑也讓乾隆非常得意。這是三希堂命名的一般含意。當年乾隆深信無疑的三件真跡,目前學者大都認定:中秋帖可能是北宋米芾的臨本,而快雪時晴帖則是唐代的雙鉤廓填摹本。唯有王珣的伯遠帖,大致沒有爭議,認為是真正的原跡。如今中秋帖和伯遠帖都在北京故宮裡珍藏著,有機會再向你介紹。」

「你提到『雙鉤廓填』,是什麼意思?」

「待會再跟妳解釋。先講『三希堂』另外一層更深入的意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接著說明:「偉大的帝王都有好老師。亞歷山大大帝不就有亞里斯多得這位哲學家老師嘛!乾隆也是清代明君,幼年親炙名師,受到良好教育。還是皇太子的時候,有一位老師 - 蔡世遠,是福建漳州人,人稱『聞之先生』;書香世家,學問、人品都是一流,專研宋明理學,講究盡心知性。這個人有明代讀書人的氣質,講氣節,自奉儉樸,常救濟窮人,自己身後,居然落得家中一無所有,家裡人竟然無力埋葬他。說起來,他和台灣有點淵源:話說康熙六十年,臺灣爆發朱一貴起義事件。台灣移民,幾乎都福建鄉親,所以他急忙寫信給當時的總督滿保,請總督告誡入台平亂的清軍不要隨意殺人,因此救了不少臺灣人民。這位帝師,以『二希堂』為堂號。為什麼叫『二希』呢?文章裡,他說:學問不敢想望能超過朱文公,但願能跟得上真希元;功名不敢想望能超過葛武侯,但願能跟得上范希文,『二希堂』的旨意在此。朱文公,就是朱熹,南宋理學大宗師。真希元,人稱西山先生,也是南宋著名的理學家。范希文,就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真希元和范希文兩位便是這位蔡世遠心中所仰慕的『二希』。另外,北宋理學家周敦頤所提倡的天人合一學說,談到『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的理想追求,鼓勵讀書人應當要效法賢人,進而效法聖人,知天命以行天道,並以成為聖賢為志向。作為太子師的蔡世遠不敢直接說『希天』,但說『希賢,希聖』,也就隱含了希天的旨意,這也是『二希堂』堂號的另外意涵。介紹了這位天子的啟蒙老師,妳大概可以猜得到『三希堂』的深層旨意了吧!」我啜了口咖啡,清清喉嚨。

「蔡世遠,我以前沒聽過他的事蹟。你這樣一說明,他的確很令人敬佩,是一個道德操守很好的傳統讀書人。」

「是啊!乾隆很尊敬這位人稱『聞之先生』的蔡老師,曾告訴臣下:我跟隨過很多老師學習,但最能讓我得著讀書真髓,體會到活學活用的好處,莫過於聞之先生。可惜,弘曆太子當上皇帝的前一年,這位老師就過世了。」

「我大概知道了『三希堂』的另外一層意義。三希就是『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對吧?因為只有乾隆可以講三希,臣子只能講二希。乾隆設這『三希堂』,想來也有紀念老師的意味吧!」

「妳說的沒錯。『三希堂』確實是從『二希堂』的旨意引申而來。乾隆在自己寫的『三希堂記』裡頭,講得很明白,而且多次提到『聞之先生』。他並不認為臣民不可以『希天』。乾隆說:人人有『盡心知性』之責、則人人有希聖希天之道』。他勉勵自己,也勉勵天下人要做到孟子所期許的『盡心知性』,以成就三希之道。乾隆服膺儒家與道家所謂『內聖外王』的政治道德哲學,認為:內具聖人的才德,對外施行王道,才是人生理想最高的追求。三希之道正是達到內聖外王所憑依的路徑。因此,乾隆在養心殿的西暖閣設置這樣一個兩間式的書齋,取名『三希堂』,期勉自己透過『養心』的修為、逐步追循『三希』之道,而完成『內聖外王』- 道德與政治統一的理想,施行王道,兼善天下。帝王的氣魄表露無已。」我補充說道。

「經你這麼一說,這三希還挺複雜的。」

「哈哈!不只這樣。妳知道嗎?在乾隆時期,依循滿人的寢政合一理念,三希堂所處的養心殿,不但是皇帝的寢宮,也是皇帝的問政殿堂,乃是朝廷的政治心臟。而三希堂的對面便是軍機處,這是清帝國的中央決策重地。乾隆要談國家的機密決策,隨時召進軍機大臣到三希堂密談,所以這三希堂又不僅是皇帝的養心休閒處,也是中央最高決策核心。如此重地豈能沒有寶物壓鎮,所以『三王』的真跡寶貝便起了鎮壓作用,好比石敢當作為鎮屋石一般。這樣理解嗎?」

「唉唷!搞神秘學呀!」蘇菲瞪我一下。
「哈哈!封建社會免不了攀緣附會的神秘理論啊!快雪時晴帖的作者,『三橫一豎王』,便注定了要被皇家青睞。快雪時晴帖的象徵意義早已超過它的藝術價值。這是我的看法。」

早餐閒聊,已經談好久啦,看一下時間,已過十點了。該去故宮欣賞本尊了。一道走出咖啡廳,到旁邊的公車站牌。過不了一分鐘,車子就來了。

進到故宮的展廳,發現平常很安靜的書法展覽館,今天參觀的人潮特多,顯得熱鬧非凡。每個展窗前都擠滿了人。入門的左手邊就是名聞遐邇的快雪時晴帖。一個日本團正在參觀,導遊用日語正賣力地介紹這件國寶。

我和蘇菲在側邊站著,赫然進入眼簾的便是具有乾隆特有風格的楷書:「神乎技矣」四個大楷字,圓融樸拙,落落大方。快雪時晴帖及其所有題跋已照經摺樣式裱裝成冊,而位於本冊首頁,「神乎技矣」這四個大字上面,還端正的蓋著兩方大印:上邊一個是篆體陽文「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這是乾隆十分喜愛的印璽之一,經常被鈐蓋在宮廷收藏的書畫作品上;下邊一個是「八徵耄念之寶」,也是篆體陽文,是慶祝乾隆八十歲壽辰(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時製作的。由這兩方印的鈐蓋,可推測這四個大字當是在乾隆八十歲以後書寫。我向蘇菲作了說明。

因為展品本幅,隔著玻璃窗前還聚了好多人,難以靠近欣賞,於是我就領著蘇菲往攤開的冊葉後端走去。但見洋洋灑灑的小字跋文,墨瀋離離,撲天蓋地貼滿整個冊葉;到處鈐蓋的紅色印章,與小楷墨字,黑紅交錯,迆邐開展,小幅山水夾置其間,華麗而典雅。光看這外貌氣勢,就是一件絕妙的藝術品。怪不得,有人看的眼花撩亂。記得前次展覽這作品,我獨個兒來欣賞,聽到有遊客問說:到底哪個是王羲之的字,我還多嘴指點他:那烏黑一塊便是。對書法不太接觸的民眾而言,那開展的冊葉上頭貼滿的跋文都寫的漂漂亮亮啊。少不得有人將之認為那些跋文是王羲之寫的。實際上,整部冊子絕大多數的版塊,都被那字體軟弱而遭書家譏誚為「春蚓秋蛇」的乾隆詩文佔據。

蘇菲指著一段乾隆的跋文唸道:「予八十有三,不用眼鏡,今歲詩字,多難於細書,命董誥代寫,亦佳話也。御識。」笑說:「原來皇帝老花眼了耶!年紀雖大,詩興不減,還讓臣子幫他書寫。有趣。」

冊葉上除了歷代收藏家,鑑賞家的跋文外,到處貼著乾隆的御製詩,還有董誥、梁詩正的奉旨題詩。我們貼著玻璃窗欣賞琳瑯滿目的詩文。

「蘇菲,我們來看一則乾隆寫的詩。」我指著冊子後段的一篇跋文,唸道:「『入夜凍雲黏。中宵稷散纖。初聞點方作。既報片徐添。颯沓漸傳牖。迷離云羃簷。明當小雪節。記勝協祥占。丙寅十月十七日夜雪一律。御筆。』這是丙寅年(1752),乾隆在小雪節氣前一日的晚上看到雪花片片,起興吟詠的詩作。既歌詠了盛景,也不忘祝禱吉祥。」

「乾隆寫這樣的詩還不算少哩!冊子上邊貼了一整排。」蘇菲說道。

「這兒還有一篇短文,寫的不錯。」我唸道:「『壬申。祈穀齋日。適得甘雪。越二日。詣齋宮。又值快晴。南窗暄景。展卷欣然。命筆記之。』這是紀述正月春節期間皇帝在祈穀日那天,剛好碰到天降瑞雪,那是好兆頭啊。又過了兩天,乾隆到祈穀壇的齋宮,天又放晴。回到三希堂書房裡欣賞快雪時晴帖,心中喜悅,有感而作。那光景跟王羲之寫這短簡的心情應該相當接近的吧!都是欣然快樂的感覺。」

「嗯!雪後放晴,心情舒暢。人說『瑞雪兆豐年』,我不很清楚這是什麼原因,你知道嗎?」

「下了雪以後,土壤就好像蓋了一層鬆軟的棉被保暖。來年開春融雪,除了帶來充足的雪水,土壤裡的小蟲也被凍死,再不會危害農作物,而且提供了天然動物肥料。加上雪水含有豐富的氮氣,也適時作為春天種子發芽的養分。所以冬雪下的多,來年農作物就會長的好。」

「嗯!有道理。果然快雪時晴佳。」

趁著展品前端參觀的人較少了,我們就趕緊前去欣賞王羲之的『真跡』。

暗黃色,有點皸裂紋的紙張,若行若草若楷,圓勁連屬的墨跡,顯得古樸盎然。這件相傳東晉書聖王羲之的真跡墨寶,讓乾隆視為秘閣無上珍品,供在三希堂裡的寶貝,正展現在我們眼前。

「哇! 王羲之的字畢竟不同凡響,英氣逼人。比乾隆的字好太多了。」蘇菲一旁讚嘆。

且看上邊的文字寫的什麼?我唸著快雪時晴帖的正文: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總共二十八個字,古人謂其字字珠璣,美其名為『二十八驪珠』」

蘇菲要我簡單解釋一下內容。畢竟這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文句,有些詞彙還真讓人摸不著頭緒。

俯看著古雅的墨蹟,我說:「公元四世紀中葉,某一天,大雪停後,王羲之寫了這封簡短的信問候一位朋友—『張侯』;侯是尊稱,我們並不曉得他的名字。編劇家施如芳前些年以這篇名蹟作為舞台劇『快雪時晴』的故事主架,還為這位張侯取名為張容;在劇中,他僑居山陰,力主北伐,收復北方的國土,而王羲之藉著此信暗示他應隨遇而安。這位姓張的朋友當時住在山陰。是本地人呢?還是同王羲之家族一樣,從北方遷徙而來,不得而知。但以稱謂來看,還有當時的門閥世家的觀念來推測,很有可能是僑居山陰的北方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封信裡的山陰,便如同地址,而不是指這位朋友的籍貫。『山陰』原是秦朝時候的古地名,更早在春秋時稱為『會稽』,因會稽山而得名,原是越國都城,句踐臥薪嘗膽的所在地。這地方大約是現在的浙江省紹興市。紹興城的地勢,北低南高,城北為水鄉,城南多山,王羲之常去附近遊玩。王羲之曾讚嘆:『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晉朝時的山陰,風景可能比現在更美麗吧!王羲之(303-361)原籍老家在山東省的瑯琊郡,現在的臨沂市。五胡亂華,東晉政府南遷,他家就搬到了會稽。王羲之還擔任過地方官吏『會稽內史』。所以他和這位朋友當時都住在同一個地區。可能常見面吧!因此這信也沒寫很長。有點像是便條一般。很有可能就是當場寫好後立即命家僕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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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指著張容兩字問道:「這收信人的名字為什麼寫在信件本文的後頭呢?真奇怪。」

「喔!當時的人寫完信後,通常是順手將信紙捲起來,字面朝外,留著一截空白的餘紙裹起來,然後在空白處寫下收信人的名字。收到信的人,攤開捲紙,會先看到自己的名字正好在信件本文的後頭,接著看到信文的最後一行發信人的署名。所以為了表示尊敬,寄信人在最後一行還會寫著『頓首』兩字。這『頓首』兩字的意思,如同現代人說『鞠躬』。我們在這封信上,看到了兩處『羲之頓首』。一前,一後。這是當時對長輩或朋友寫信表示禮貌的場面話。」

「原來如此。」

「我們繼續看一下信的正文。『快雪時晴佳』,下雪後放晴,真美好啊!『想安善』,想來您的起居生活應該妥善安好;這是想念朋友的一句問候語。『未果為結』,先前討論的計畫尚未有結果,常掛念糾結在心;這應該是王羲之和他的朋友曾有約定或計畫,此刻未能實現,王羲之表示很掛念的心意。『力不次』,這是一句當時的書信慣用結語,表示力乏在此擱筆,不繼續寫了;有時寫作『力不一一』,不再一一陳述了。最後面的『羲之頓首』,就是『羲之在此鞠躬』的意思了。」

「看起來,這封問候信確實很短。我覺得信的重點可能要擺在『未果為結』四個字吧!『想安善』的問候語只是順帶提。王羲之應該是要通知朋友『計畫無法執行或目的無法達成』吧!」

「啊!妳的想法很好。從來這封信被當作是問候信,妳的看法很有創意。也許正如妳所說,王羲之因無法滿足朋友的期望,計畫暫時無法有結果,所以寫了這短札要跟朋友說抱歉。這樣說來,這封信便是通知函,順帶問候。而開場白,則是通用的天氣篇。呵呵。」

「我覺得是通知函,比較恰當。」

「古人遺留下來的尺牘,後人不知前因後果,可以有很多的想像。這就是欣賞尺牘書帖的另外一番樂趣。其實,關於這封信還有人這樣斷句:『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羲之頓首。山陰張侯。』如此一來,有可能是雪後放晴了,張侯提議去郊遊,王羲之便表示:您的想法很好,可惜我不能參加同遊,心情很鬱結。不過,王羲之另有一封『瞻近帖』,裡頭有句話:『此既僻,又節氣佳,是以欣卿求也。』佳字的用法與『快雪時晴佳』類同。王獻之的『東近帖』也有『甚馳情,轉和佳』,『想消息日平復也』這樣的句子,可見當時的寫作習慣如此。用『快雪時晴佳,想安善』這樣的斷句比較合理。」

「是啊!每個時代都有一些慣用語。古人的文章沒有標點符號,讀書斷句還真得有學問。」

「沒錯!沒錯!我們來欣賞一下書法的趣味吧。」我指著帖上的字跡,「開頭的『羲之頓首』一路連綿而下,用筆圓而有勁,藏鋒起筆,中鋒行筆;草書頓首兩字,尤其『首』字已簡寫成一道弧線彎曲而下,形成規矩的弧度;雖然感覺有挺勁,卻變化不大;雖是草書,並不放縱。這四字,無論在信頭或信尾,都是一個形態,一個模樣,猶如簽名畫押。也許是慣用語,寫習慣了,便像簽名一樣。」

「王羲之簽名也會這樣呆板嗎?」

「哈哈!我們再繼續看。『快雪時晴佳想』六字是行書體,但比較接近楷書的樣式。算行楷吧!一樣用圓筆來走,感覺雍容大度,結體穩定不誇張;意態典雅,像個貴婦人,端莊嫻雅,中規中矩。這一行,共十個字,字的重心全落於一條無形而垂直的中央軸線上。橫畫則略微傾斜,幾乎每個字的橫畫約呈30度角。可以說四平八穩,頗像唐人嚴謹的楷書法度。我猜想,乾隆會喜歡這樣一行字,典雅圓融又規矩。乾隆常臨寫此帖,他的字從此處脫胎,極有可能。」

「嗯!比較一下,真有像耶!」

「第一行字的筆畫較粗,第二行字卻整行顯得細了許多。重心軸線也略微有了彎折的變化。『安善未』三字的間隔疏密參差。『果為』連寫有勁。『結力不次王』行書走筆,字字平均分隔,但字勢較有起伏,也越寫越小。這一行字的橫畫雖然也大約呈30度角,但整體而言比第一行字要有變化多了。第三行『羲之頓首』與第一行開頭四字的樣貌相同。第四行『山陰張侯』,字的大小也有參差,如山字寫的扁。陰、侯兩字外廓較狹長,有點變化。」

「我也感覺這整篇文字的變化不大。」

「這篇墨蹟的體勢,如果和同時展出的《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三帖比起來,本帖較缺少靈動飛躍的意態,反倒令人覺得凝重沈穩。尤其,妳注意那墨色,一樣烏黑。除第二行外,筆畫均較肥厚。鉤填摹本,本就很難作到墨分五彩的變化。大陸的鑑藏家張伯駒曾說,這個『快雪時晴帖』不是一個好的摹本,是有道理的。以體勢、佈局和用筆來看,我甚至懷疑本帖的祖本是王羲之的親筆。王羲之的其他流傳書帖摹本,被公認為精摹的著名帖子,例如台北故宮目前展出的『平安帖』,日本皇室收藏的『喪亂帖』或遼寧博物館收藏的『初月帖』,都可以看見字勢俯仰,左右映帶的變化很大,字的重心也不會全集中於一條垂直的中央軸線,而且入筆多作露鋒,轉折多見稜角,看得出是用勁健的筆毫所書寫,合乎晉代用筆的特色,也極符合擅寫書家的藝術風貌。對比之下,本帖就顯得比較呆板。」

我繼續向蘇菲說明魏晉時期的紙筆工具和用筆特色:考察一個時代的書寫風格,不能忽略當時使用的書寫工具。清代流行用羊毫筆,筆性柔軟;而根據文獻,晉代文人大都流行用兔豪筆,筆性勁健。王羲之就很讚賞宣州程氏用中山兔毛製作的兔毫筆。『中山』是個地名,大約位於現在安徽宣城的涇縣附近。這裡的兔子在秋天換毛以後,脊背上有一小撮紫黑色彈性極強的毛,稱為『箭毫』,又稱『紫毫』。紫毫毛尖如錐,利如刀,是製筆的上乘材料。用此上等兔毫做成的筆又稱紫毫筆。王羲之寫蘭亭集序,據說是用鼠鬚筆。蘇東坡曾在一首詩裡提過:所謂鼠鬚筆就是用鼠鬚添加兔毫製成,筆性勁健。這種筆極適合小字行草的快速書寫。我們有理由相信王羲之寫字使用的筆就是屬於這一類筆性勁健,很具彈性的硬毫筆。另外,晉代文人書寫的執筆法,多用單鉤執筆,筆桿有點斜,比較像現代人拿鋼筆寫字的樣子。採雙腿盤坐,將紙擱在矮几上書寫。甚至有時候,是把紙片拿在手上書寫。這些書寫姿勢都與現代的書寫習慣不同。王珣是王羲之的姪子,其《伯遠帖》是真跡無疑。觀察其書跡,全用露鋒入筆,墨色變化,重心游移,有叉開的賊毫,有枯筆飛白,有銳利的折角,有偏側的俯仰運筆,有快速的走筆連寫,從中可以看出真正晉代文人的書寫趣味,而《快雪時晴帖》正缺乏這樣的特色。當時的書風,以便捷為要,強調自然為之,書寫尚未獨立為一種純粹藝術。從最近幾十年來,陸續發現的魏晉殘紙墨蹟觀察,緩筆以求沈穩圓融並非時代風貌。

「這樣說來,這『快雪時晴帖』所呈現的書跡,是否為王羲之的筆跡模樣很值得懷疑嘍?」

「目前尚未發現有王羲之的真跡存世。王羲之的字帶有傳奇神秘的色彩是無可否認的,畢竟大家都沒見過其真跡。而且現存掛在王羲之名下的摹本、臨本、拓刻本等等,都只能算是王字的影子,其風貌差異又頗大。我們只能根據現存的文獻資料去推測王羲之書法的面貌。」

「這紙張暗黃色,有什麼特別嗎?」蘇菲問道。

我向蘇菲說明:這種紙稱為『硬黃紙』,以黃麻為主要原料,再用黃檗汁染紙,可以避免蟲害,是唐代的高級紙。年代久了,氧化結果也變的比較暗。紙性細膩、強韌,防蠹蟲,通常用於寫經或摹寫古帖。用來摹寫的紙張,要再加工,塗蠟砑光,紙張就變得半透明。將半透明的硬黃紙罩在古帖上,用毛筆畫出字跡的外型輪廓,稱為『雙鉤』;接著再仔細填上黑墨,稱為『填墨』。運用這種方法來複製古人的書帖,稱為『雙鉤廓填』。如果古帖墨跡因年代久遠,字口難辨,技術上要更講究精細時,則會在一個密閉的小房間裡,開著一個小窗,讓光線透射進來,再將古帖放在透光小窗前,然後將半透明的硬黃紙罩在古帖上雙鉤筆跡後仔細填墨;以這種方式摹寫,稱為『響搨』。唐太宗還設了專門機構處理古帖複製。例如著名的神龍半印本蘭亭集序便是這個機構的技術官—馮承素以響搨方式摹寫的。

「精緻的『雙鉤廓填』摹本,乍看之下,幾乎接近真跡,所以古人讚嘆這類精緻摹本為『下真跡一等』的作品。現代照相技術這麼發達,高解析度攝影,加上原吋精印,就可以得到與原跡相當的複製品。『雙鉤廓填』摹本,應該視為古代的高級書法類手工藝品。這次展出的所謂晉代書法,其實都是唐宋的複製品或臨寫本。」

「原來如此。不仔細看,很難相信這是描寫筆畫產生的工藝品。」

「用放大鏡,就會看到雙鉤的痕跡。」

「蓋滿圖章,寫上跋文,精緻的裝裱,也是一件美麗的藝術品啊!」

「沒錯!沒錯!高級藝術品。讚頌的跋文才是真跡,帖主的文字反倒是複製品。真真假假,很弔詭。」

「收信人『山陰張侯』的左下方為什麼有兩個小字,寫著『君倩』。」

「根據學者王元軍的考證,認為『君倩』可能是薛君倩—唐高祖時,官拜鄧州刺史吕子臧的女婿。隋朝滅亡後,有大批的文物被唐朝政府接收,薛君倩可能是負責這些文物的整理登錄工作。他在檢查唐高祖所收藏的歷代法帖上押署。那時的鑑書者常直接在文物上簽名。我們在晉唐文物上常會看到『懷充』、『僧權』的簽名,他們便是南朝蕭梁時代鑑書者徐僧權、唐懷充的押署。這種直接在文物上簽名的習慣實在很不好,破壞文物的美觀。值得注意的還有『張侯』左邊的連珠印,『紹』、『興』兩方細篆印文,表明這件作品曾在南宋高宗內府收藏過。」

「嗯!你看!這裡還寫著一個大大的『神』字,應該是乾隆寫的吧!」蘇菲用手指著。

「這是乾隆寫的沒錯。他既然認定這是王羲之的真跡,便進一步肯定這是書法神品,所以寫了這個『神』,這一來讓畫面更加活潑有生氣了。乾隆似乎很喜歡文物卷冊熱鬧的感覺,總是到處題字蓋印。這也反映了清代貴族喜歡繁複雕飾,喜慶熱鬧的審美觀,這和宋代君臣普遍喜歡沖淡簡和的氣氛很不一樣。」
「整個畫面填得滿滿的,呼吸困難。」

「旁邊的這篇跋文是趙孟頫的真跡,小行楷寫的畢恭畢敬,很見功力。趙孟頫一生都很用功地臨寫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他曾於北上大都的運河上,一個多月的時間,每天在船上臨寫《宋拓定武蘭亭序》和書寫跋文,成就了後世稱為《蘭亭帖十三跋》的作品。他的字很有羲之的風味,典雅優美,很被乾隆讚賞。來!我們欣賞一下。」

「嗯!很秀麗的文字。你唸唸。」

「『東晉至今近千年,書跡流傳至今者絕不可得。快雪時晴帖,晉王羲之書,歷代寶藏者也。刻本有之,今乃得見真跡,臣不勝欣幸之至。延祐五年四月二十一日。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脩國史臣趙孟頫奉勑恭跋。』這是元朝的書法大師趙孟頫晚年奉皇帝的命令寫的跋文。這件作品當時應在皇宮裡收藏著。趙孟頫鑑定這是真跡,並恭敬的寫下他看到羲之墨寶的欣悅心情。也就是這篇跋文,讓乾隆更加堅信本帖為右軍真跡。下面還有一篇跋文是另外一位元代仁宗朝的翰林學士劉賡寫的。」我繼續唸道:「『王逸少書不可多得,於好事家蓋見之一二焉。秘閣所藏快雪時晴帖墨本乃真跡也,尤為奇特。翰林學士承旨臣劉賡奉聖旨謹跋。』劉賡也是元代很有名氣的書法家,以楷書聞名。他也證實這是羲之真跡,而且認為本帖很『奇特』,但並沒有說明如何『奇特』,這種說法,讓我覺得『奇特』。他在收藏家看過少數幾件王羲之的作品,但這部作品讓他感覺奇怪。是風格奇怪嗎?筆跡不像常見的右軍書嗎?他沒有言明。即使覺得這件作品有疑義,想來他也不敢掃皇帝的興致。」

蘇菲說:「前朝的秘閣收藏,加上兩位書法大家背書,怪不得乾隆會相信這是真跡無疑。呵呵。還有這裡,你看,乾隆寫這行字:『琳瑯球璧,世間所有。若此帖乃希世珍耳。』這句話見證了乾隆將本帖視為希世珍寶,連精巧的玉琳瑯球也比不上。乾隆大概認為王羲之的真跡只剩下他擁有的這件寶貝了;足可讓他引以自豪了。」

「的確如此。」

「這邊還有一行字,寫著『龍跳天門,虎臥鳳閣。』看起來,好像是乾隆的字,是吧!」

「沒錯。正是乾隆的寫的字。這是用來讚嘆王羲之的字。形容王字動起來像龍,靜下來如虎。走勢連綿,像跳騰天門的神龍,意態飛揚;而筆畫雄強,又如同伏臥在地的老虎,威風粼粼。乾隆引用了梁武帝蕭衍評論右軍書的語句:『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米芾還曾經調侃過這句話,認為『比況奇巧,…無益學者。』其實,這樣抽象的形容詞,可以擴大欣賞者的想像空間,沈浸在自己營造出來的美麗幻境。」

「『龍跳天門,虎臥鳳閣。』這行字的上面,還蓋了兩方印,倒是蠻奇特。印文是什麼啊?看不太清楚。上一個圓形印,印文好像是『三』。」

「這個印文好像『三』的圓形印,是八卦圖中的乾卦符號,乾卦三爻,俗稱『乾三連』,象徵天。下一個方形印,印邊由裝飾性的花邊環繞,中間的印文是『隆』的篆體字。這兩方印,印的形狀象徵天圓地方,印文連綴起來讀,則是『乾隆』兩字,既是乾隆的名號,也暗寓『普天興隆』的意義。」

「喔!原來如此。很有意思。」

「《快雪時晴帖》的印記非常多,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金章宗的那一方收藏印『明昌御覽』。這個印記在帖冊的前幾葉,我們看看。」我領著蘇菲往帖冊的前方走去。 指著有「明昌御覽」印記的地方,對蘇菲道出我的疑惑。

金章宗完顏景(1168-1208),因為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雅好書畫,曾經仿照宋徽宗收藏印的格式,製作了七枚收藏印,其中一方印璽,就是這枚『明昌御覽』。假設《快雪時晴帖》一直收藏在宋朝內府,並隨著朝廷南渡,則金章宗在世時應該無緣得見《快雪時晴帖》。除非南宋高宗(1107—1187) 在紹興十一年(1141)殺了主戰派的岳飛並與金國議和(史稱『紹興和議』)時,將其作為禮物送給金國政府。本帖又鈐有南宋權相賈似道(1213-1275)『秋壑珍玩』收藏印記。難道本帖在經過金章宗御覽後,又從金國內府流入南宋權貴手上嗎?也許金國在公元1234年被蒙古與南宋聯兵滅亡後,本帖又流歸南宋,被賈似道收藏。

若金章宗看到的《快雪時晴帖》乃是接收自北宋內府的文物,隨著宋徽宗被擄,進入金國皇宮。這很難解釋為何在往後的歲月中會從一個強國的宮廷收藏品回歸南宋皇室,而帖冊上頭竟蓋著公元1190年才啟用的明昌年號。

「此時南宋高宗已駕崩,來不及蓋上『紹』、『興』這兩顆連珠印了。真懸疑啊!這兩方印是真是假?王羲之真跡的本來面目真就如同摹本的樣子嗎?一些疑點讓《快雪時晴帖》蒙上神秘的面紗,然而它的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卻不因此而減損,反因乾隆的珍愛而更顯貴重,這是無疑的。」

「你的推測很有趣。看來要詳細研究一件作品真不容易呀!」蘇菲說,「一千多年的文物,到現在我們還可以見到,也是很不容易呀!」

「文物傳承保存都得靠老天保佑,須要幾分運氣。歷朝歷代的天災人禍,都可能讓文物湮滅在歷史洪流。拿這件《快雪時晴帖》來說,它在清宮安逸地躺了兩百多年,卻在上個世紀中有兩次險遭毀滅。」

「怎麼說呢?」

我示意蘇菲到旁邊的椅子坐坐,歇歇腳,繼續我們的話題。

「民國建立後,紫禁城所有歷代世傳文物歸屬全國人民所有,視為國寶。當時國民政府成立『清室善後委員會』處理清宮文物的清點整理工作。宣布退位的清朝末代皇帝溥儀依然享有皇室優待條例的保障,住在紫禁城。他經常利用賞賜弟弟溥傑的名義,將文物寶藏偷盜出宮,光是歷代書畫精品,據後來的統計就高達一千多件。《快雪時晴帖》因為乾隆的寶愛,帖冊題滿乾隆的墨蹟,對清皇室愛新覺羅家族來說,這是一件珍貴的傳家寶,而且舉世矚目,溥儀一直不敢貿然擅動。民國十三年,個頭魁梧,人稱『基督將軍』的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推翻當權的直系軍閥政府,並逼迫溥儀限時遷出紫禁城。這時溥儀才在匆忙中趕緊到三希堂將《快雪時晴帖》偷偷藏進隨身包裹,希望成功夾帶出宮。未料,一出神武門就被衛士從行李中搜出。」

「然後呢?」蘇菲用關注的眼神望著我。

「根據台北故宮前副院長莊尚嚴回憶,《快雪時晴帖》被『清室善後委員會』取得後,鑑於這是一件特別重要的文物,而當時駐在北京的軍隊也尚未撤離,局面還很混亂,便不敢放回紫禁城。於是特別找了神武門西邊一間小屋,鎖在保險櫃裡,派士兵保護。」

「你說《快雪時晴帖》曾經出現毀滅性的危機,是指這個情況嗎?」

「不是。但和這件文物出宮有關係。民國初年,北方局勢很亂,北洋軍閥輪流把持政權,交相戰伐,烽火遍地。民國17年(1928),北洋軍政府最後一個掌權的是奉系軍閥張作霖。因蔣介石率領的北伐軍節節勝利,東北軍作戰失利,張大帥宣告撤離北京。臨走時,他派人到『清室善後委員會』,要求拿走《快雪時晴帖》。妳看,連張大帥這樣的老粗都知道這件文物的貴重。」

「結果,他拿到了嗎?」

「他若拿到手,這《快雪時晴帖》就完蛋了。」

「怎麼說?」

「幸虧當時守護文物的委員們很有責任感,沒被權重勢大的張大帥嚇到。他們不敢當面拒絕,但勇敢的編了一個謊話,說:文物在保險櫃裏,櫃子的三把鑰匙由三個人分別保管,其中一把在馮玉祥手裏。就這樣,把來人哄騙走。因為當天晚上張大帥急於離開北京回瀋陽,來不及找人開櫃子,這件事便不了了之。哪知,任誰都沒有想到,居然十幾個小時之後,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在瀋陽郊外的皇姑屯。如果當時《快雪時晴帖》被他拿走,可以想見,灰飛煙滅啊!我們現在哪能看得到這件寶貝。」

「哎呀!好險!這便是你講的危機之一嘍!」

「第二個危機出現在日寇侵華時期。日本大舉侵略中國,北平淪陷前,國民政府已經將北平故宮的重要文物裝箱遷移到上海存放。民國26年(1937)初,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成立,在上海存放了四年的故宮文物又全部運到南京。那年秋天,日軍陰謀侵犯上海,故宮文物也準備繼續逃難,循水路遷往漢口,第一批載運的文物乃是珍品中的珍品,《快雪時晴帖》也在裡頭。當時長江碼頭擠滿了難民,故宮雇用的英國『太古輪』,堅決不肯靠岸。因為大家逃命嘛!一靠岸,難民准定蜂擁搶上船。正在緊急關頭,負責押運文物的人員向逃難同胞曉以大義,經過溝通後,讓國寶先走,文物才得以順利裝運,逃脫日寇魔爪。年末,就在最後一箱文物運走後十天,南京淪陷,發生舉世震驚的大屠殺,三十萬人無辜喪命。想想看,如果這些載運文物的輪船,搶救的是難民,可以讓多少人逃離死亡浩劫。但這些無價之寶—中華民族的國寶,可能淪落在異族手裡,也可能毀於漫天戰火中。《快雪時晴帖》又再一次逃離可能被毀滅的危機。」

「當時的情景,我們這代人很難想像。日寇侵華時期,那真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悲哀。文物與人命之間,如何取捨,也考驗著民族的智慧。故宮這些中華珍寶輾轉千里,然後安頓在台灣守護著。大家真該好好珍惜呀!」

一晃眼,時光在我們談話間溜走。上午只參觀了一件國寶。結束談話的時候,突然間,我倆的心情變得有些沈重。望著眼前的《快雪時晴帖》,默然許久。

「吃飯去吧!」蘇菲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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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陽齋主 撰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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