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時晴乾隆寶


台北故宮博物院為慶祝八十三週年院慶,推出「晉唐法書名蹟」特展,拿出鎮館寶貝之一:大書法家王羲之名下的唐朝摹本《快雪時晴帖》壓鎮。根據文獻,《快雪時晴帖》在宋代至少出現過四種版本,米芾也曾收藏過其中的一本,這次展出的是曾經清高宗乾隆皇帝珍藏在三希堂的帖冊。一道展出的還有右軍名下,屬於臨摹類的墨蹟本《遠宦帖》、《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大道帖》、《長風帖》、《黃絹本蘭亭》以及屬於拓印類的《定武蘭亭拓本》,再加上彙集大王字跡刻印的《集王聖教序拓本》。這些過去深藏在宮廷大內,平民百姓無緣得見的顯赫名蹟同在一堂陳列,堪稱故宮開館以來第一次集王羲之相關重要代表作的展覽,何況還有唐朝大書法家顏真卿、徐浩、孫過庭、陸柬之等人的重要墨寶同時展覽呢。這對許多喜歡藝術的朋友們而言,如此特展自然不能輕易錯過;尤其書法迷更是趨之若鶩。聽說日本的書道團體還特地組團來台參觀呢!
尋一個假日,也到台北故宮,去享受沐浴在千年名蹟那種古意盎然的氣氛吧!
想想,坐捷運去比較方便,假日不容易找到停車位。到了士林站,公車站牌離捷運出口處只有幾步路,相當方便,公車還可直達故宮,這真是便民的體貼。台北市還是有點小小的進步啊。還沒吃早餐呢!中正路上有間咖啡館,是「怡客咖啡廳」吧!先去裡頭點一客我愛吃的牛肉潛艇堡,配上一杯香濃的拿鐵咖啡,悠閒一會。落座後,發現蘇菲一個人在前方幾個座位前,看著報紙用餐。嘿!無獨有偶!我猜她肯定是要去故宮看展覽。她學畫,油畫畫得甚有創意。喜歡看展,有展必看。這回在士林出現,恐怕也是要去故宮看展的。過去跟她打聲招呼!
「嗨!早安。蘇菲!」她抬頭,訝了一下。尋即綻開笑顏,「咦!你也在這兒啊!好久不見!….來!來!一起坐。正好向你請教書法。」
真是美好的早晨。
果不其然,蘇菲正是要去看法書展。見到我,她也很高興。既然目標一致,餐後就結伴去看展吧!這樣彼此可以有討論,增加欣賞的趣味。兩人吃完三明治,一邊啜飲咖啡,一邊閒聊,話題自然就談到了這次展覽的重要作品 – 快雪時晴帖。
蘇菲整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絲巾,望著我問道:「快雪時晴帖據說是清朝乾隆皇帝(1711-1799)最喜歡的一件珍寶,這是為什麼呢?皇宮裡多的是珍奇異寶、歷代名書畫,為何快雪時晴帖會讓乾隆愛不釋手?」
我說:「的確如此。乾隆把它供在三希堂裡,這意義就不同凡響。他閒暇時必定拿出來欣賞,欣賞之不足,還要作詩題詠一番。在位六十年間,裱有快雪時晴帖的卷子上就題跋了73首詩,這種情況沒出現過在其他清宮收藏的書畫作品上。套句古話,這叫『獨邀聖眷』。皇帝情有獨鍾,固然也可以解釋為『情人眼裡出西施』;挖根刨底,後人也許可以推測出一些道理來。當然嘍!我們也不是乾隆肚子裡的蛔蟲,他真實怎麼想,誰也不知。大家根據一些文獻史實來判斷,也很有意思!」

「我同意妳的這個觀點。乾隆壓根兒到死還認定這件作品是王羲之的真跡。因為這個卷子上有南宋高宗『紹』、『興』連珠收藏印和金章宗的一方收藏印『明昌御覽』,另外還有南宋權相賈似道『秋壑珍玩』的收藏印;更重要的鑑定,有元朝大書法家趙孟頫奉旨寫的跋文表明這是真跡。皇室收藏、大師背書種種跡象顯示這件作品異常珍貴。尤其趙孟頫是歷史上公認的王字宗師,也是乾隆最欣賞的書家之一,有他背書,乾隆準定相信不疑。還有這件作品的紙質暗黃,看起來古樸陳舊,也讓乾隆深信這是歷經千年的古物。因此,『王羲之真跡』這五個字決定了這件作品的身價。再一個原因,快雪時晴帖是王羲之寫給朋友的一封簡短的問候信函。開頭寫的是『快雪時晴佳』 - 下完大雪,突然天空放晴,不亦快哉。乾隆時期還是農業經濟為主的時代,今冬一場大雪,來年可卜豐收。作為天子,乾隆要恤民所苦,體民所樂,還須善禱善祝,向老天爺祈求風調雨順,年年豐收。快雪時晴帖的文字內涵,正是吉祥的象徵,所以乾隆常在冬日題詩以祈求瑞雪豐年。…」
「嗯!如此說來,快雪時晴帖還有政治與信仰上的象徵意義嘍!」

「嗯!這應該也是一種象徵意義!還有其他原因嗎?」
「有。王羲之這書帖原是國子監祭酒馮源濟的家傳之寶,他家的堂名就稱為『快雪堂』,為了表現對皇帝的效忠之誠,他把這傳家寶敬獻給康熙。所以快雪時晴帖是乾隆的祖父 – 康熙爺收進宮的寶物。乾隆是康熙最疼愛的皇孫。有人說,雍正之所以能繼位,多半是因為他兒子 – 乾隆蒙受康熙眷顧的原因。二月河的歷史小說裡,對這段祖孫情有很深刻的著墨。乾隆品賞這卷子,必然懷著孺慕先人的深情,回憶起他幼年時與敬愛的祖父嘻遊的快樂。乾隆在公餘之暇,潛進三希堂,躺靠暖榻上,展看快雪時晴帖,與古人對晤,與祖先同遊,馳騁與想像的世界;心靈解放後的滿足感肯定給他帶來很大的快樂。」
「嗯!如果是這樣,快雪時晴帖就是乾隆重要的精神寄託了。還有其他原因,讓他喜歡這作品嗎?」
「當皇帝,其實心靈上相當寂寞。所以古代的王都自稱『孤』。因為可以談心的人太少了,臣子、家人都是唯唯諾諾,敬謹恭順。受著種種約束而高高在上的皇帝性格,免不了總帶著自戀心理。我想,乾隆也不例外。隨著快雪時晴帖的朕題詩越來越多,乾隆看著自己的傑作,琳瑯滿目,肯定有一種成就感。這樣一種成就感伴隨自戀心理,這件快雪時晴帖便成了皇帝不可須臾或離的分身 - 自戀的投射體。這就如同有些自戀者睡覺都要抱著娃娃,只有這娃娃才是他最親密的對話者,因為娃娃是他自己的分身,而他只愛自己。」
「呵呵!這樣,快雪時晴帖變成乾隆的自體化身了。還有其他原因嗎?」
「夠了!夠了!想不出來啦。」
「我倒想到另外一種可能的原因。」蘇菲向後靠在椅背上,帶著神秘的微笑說道。
「太好了!請講。」
蘇菲啜了口咖啡,說道:「唐太宗開啟了大唐盛世,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英明君王。太宗喜歡王羲之的字,到處收羅右軍真跡,也是歷史上的佳話。唐太宗能收藏到王羲之的曠世名作 – 蘭亭集序真跡,乾隆當然認為自己也應該擁有王羲之的真跡。而如今快雪時晴帖就在眼下,乾隆不覺自豪嗎?他也不輸唐太宗啊!我想,就是這種微妙的心理因素,讓乾隆特別鍾愛快雪時晴帖。」
「錯不了。乾隆曾自詡為十全皇帝,他的心性高傲,是有可能產生這種和前代賢君相抗衡的競爭心理。例如三希堂的取名也脫不了自我高度期許的心理因素存在。」
「收藏快雪時晴帖的這間『三希堂』,乾隆取這名字有特別含意嗎?」蘇菲緊接著問。
「普遍的說法,認為取名『三希』,乃由於乾隆收藏了三件希世寶物:一件就是我們現在談的快雪時晴帖,另外一件是王獻之的中秋帖,還有一件是王珣的伯遠帖。王獻之是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公認為可以繼承書聖的書法高手,人稱王大令。王珣是王羲之的姪子,他的祖父就是鼎鼎有名的東晉丞相王導。乾隆認定這三件王氏子孫的書法傑作是道地的真跡無疑。而能一次擁有王氏一門的曠古書跡,無疑也讓乾隆非常得意。這是三希堂命名的一般含意。當年乾隆深信無疑的三件真跡,目前學者大都認定:中秋帖可能是北宋米芾的臨本,而快雪時晴帖則是唐代的雙鉤廓填摹本。唯有王珣的伯遠帖,大致沒有爭議,認為是真正的原跡。如今中秋帖和伯遠帖都在北京故宮裡珍藏著,有機會再向你介紹。」
「你提到『雙鉤廓填』,是什麼意思?」

「蔡世遠,我以前沒聽過他的事蹟。你這樣一說明,他的確很令人敬佩,是一個道德操守很好的傳統讀書人。」
「是啊!乾隆很尊敬這位人稱『聞之先生』的蔡老師,曾告訴臣下:我跟隨過很多老師學習,但最能讓我得著讀書真髓,體會到活學活用的好處,莫過於聞之先生。可惜,弘曆太子當上皇帝的前一年,這位老師就過世了。」
「我大概知道了『三希堂』的另外一層意義。三希就是『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對吧?因為只有乾隆可以講三希,臣子只能講二希。乾隆設這『三希堂』,想來也有紀念老師的意味吧!」

「經你這麼一說,這三希還挺複雜的。」
「哈哈!不只這樣。妳知道嗎?在乾隆時期,依循滿人的寢政合一理念,三希堂所處的養心殿,不但是皇帝的寢宮,也是皇帝的問政殿堂,乃是朝廷的政治心臟。而三希堂的對面便是軍機處,這是清帝國的中央決策重地。乾隆要談國家的機密決策,隨時召進軍機大臣到三希堂密談,所以這三希堂又不僅是皇帝的養心休閒處,也是中央最高決策核心。如此重地豈能沒有寶物壓鎮,所以『三王』的真跡寶貝便起了鎮壓作用,好比石敢當作為鎮屋石一般。這樣理解嗎?」
「唉唷!搞神秘學呀!」蘇菲瞪我一下。
「哈哈!封建社會免不了攀緣附會的神秘理論啊!快雪時晴帖的作者,『三橫一豎王』,便注定了要被皇家青睞。快雪時晴帖的象徵意義早已超過它的藝術價值。這是我的看法。」
早餐閒聊,已經談好久啦,看一下時間,已過十點了。該去故宮欣賞本尊了。一道走出咖啡廳,到旁邊的公車站牌。過不了一分鐘,車子就來了。
進到故宮的展廳,發現平常很安靜的書法展覽館,今天參觀的人潮特多,顯得熱鬧非凡。每個展窗前都擠滿了人。入門的左手邊就是名聞遐邇的快雪時晴帖。一個日本團正在參觀,導遊用日語正賣力地介紹這件國寶。

因為展品本幅,隔著玻璃窗前還聚了好多人,難以靠近欣賞,於是我就領著蘇菲往攤開的冊葉後端走去。但見洋洋灑灑的小字跋文,墨瀋離離,撲天蓋地貼滿整個冊葉;到處鈐蓋的紅色印章,與小楷墨字,黑紅交錯,迆邐開展,小幅山水夾置其間,華麗而典雅。光看這外貌氣勢,就是一件絕妙的藝術品。怪不得,有人看的眼花撩亂。記得前次展覽這作品,我獨個兒來欣賞,聽到有遊客問說:到底哪個是王羲之的字,我還多嘴指點他:那烏黑一塊便是。對書法不太接觸的民眾而言,那開展的冊葉上頭貼滿的跋文都寫的漂漂亮亮啊。少不得有人將之認為那些跋文是王羲之寫的。實際上,整部冊子絕大多數的版塊,都被那字體軟弱而遭書家譏誚為「春蚓秋蛇」的乾隆詩文佔據。

冊葉上除了歷代收藏家,鑑賞家的跋文外,到處貼著乾隆的御製詩,還有董誥、梁詩正的奉旨題詩。我們貼著玻璃窗欣賞琳瑯滿目的詩文。
「蘇菲,我們來看一則乾隆寫的詩。」我指著冊子後段的一篇跋文,唸道:「『入夜凍雲黏。中宵稷散纖。初聞點方作。既報片徐添。颯沓漸傳牖。迷離云羃簷。明當小雪節。記勝協祥占。丙寅十月十七日夜雪一律。御筆。』這是丙寅年(1752),乾隆在小雪節氣前一日的晚上看到雪花片片,起興吟詠的詩作。既歌詠了盛景,也不忘祝禱吉祥。」
「乾隆寫這樣的詩還不算少哩!冊子上邊貼了一整排。」蘇菲說道。
「這兒還有一篇短文,寫的不錯。」我唸道:「『壬申。祈穀齋日。適得甘雪。越二日。詣齋宮。又值快晴。南窗暄景。展卷欣然。命筆記之。』這是紀述正月春節期間皇帝在祈穀日那天,剛好碰到天降瑞雪,那是好兆頭啊。又過了兩天,乾隆到祈穀壇的齋宮,天又放晴。回到三希堂書房裡欣賞快雪時晴帖,心中喜悅,有感而作。那光景跟王羲之寫這短簡的心情應該相當接近的吧!都是欣然快樂的感覺。」

「下了雪以後,土壤就好像蓋了一層鬆軟的棉被保暖。來年開春融雪,除了帶來充足的雪水,土壤裡的小蟲也被凍死,再不會危害農作物,而且提供了天然動物肥料。加上雪水含有豐富的氮氣,也適時作為春天種子發芽的養分。所以冬雪下的多,來年農作物就會長的好。」
「嗯!有道理。果然快雪時晴佳。」
趁著展品前端參觀的人較少了,我們就趕緊前去欣賞王羲之的『真跡』。
暗黃色,有點皸裂紋的紙張,若行若草若楷,圓勁連屬的墨跡,顯得古樸盎然。這件相傳東晉書聖王羲之的真跡墨寶,讓乾隆視為秘閣無上珍品,供在三希堂裡的寶貝,正展現在我們眼前。
「哇! 王羲之的字畢竟不同凡響,英氣逼人。比乾隆的字好太多了。」蘇菲一旁讚嘆。
且看上邊的文字寫的什麼?我唸著快雪時晴帖的正文: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總共二十八個字,古人謂其字字珠璣,美其名為『二十八驪珠』」
蘇菲要我簡單解釋一下內容。畢竟這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文句,有些詞彙還真讓人摸不著頭緒。
俯看著古雅的墨蹟,我說:「公元四世紀中葉,某一天,大雪停後,王羲之寫了這封簡短的信問候一位朋友—『張侯』;侯是尊稱,我們並不曉得他的名字。編劇家施如芳前些年以這篇名蹟作為舞台劇『快雪時晴』的故事主架,還為這位張侯取名為張容;在劇中,他僑居山陰,力主北伐,收復北方的國土,而王羲之藉著此信暗示他應隨遇而安。這位姓張的朋友當時住在山陰。是本地人呢?還是同王羲之家族一樣,從北方遷徙而來,不得而知。但以稱謂來看,還有當時的門閥世家的觀念來推測,很有可能是僑居山陰的北方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封信裡的山陰,便如同地址,而不是指這位朋友的籍貫。『山陰』原是秦朝時候的古地名,更早在春秋時稱為『會稽』,因會稽山而得名,原是越國都城,句踐臥薪嘗膽的所在地。這地方大約是現在的浙江省紹興市。紹興城的地勢,北低南高,城北為水鄉,城南多山,王羲之常去附近遊玩。王羲之曾讚嘆:『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晉朝時的山陰,風景可能比現在更美麗吧!王羲之(303-361)原籍老家在山東省的瑯琊郡,現在的臨沂市。五胡亂華,東晉政府南遷,他家就搬到了會稽。王羲之還擔任過地方官吏『會稽內史』。所以他和這位朋友當時都住在同一個地區。可能常見面吧!因此這信也沒寫很長。有點像是便條一般。很有可能就是當場寫好後立即命家僕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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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指著張容兩字問道:「這收信人的名字為什麼寫在信件本文的後頭呢?真奇怪。」
「喔!當時的人寫完信後,通常是順手將信紙捲起來,字面朝外,留著一截空白的餘紙裹起來,然後在空白處寫下收信人的名字。收到信的人,攤開捲紙,會先看到自己的名字正好在信件本文的後頭,接著看到信文的最後一行發信人的署名。所以為了表示尊敬,寄信人在最後一行還會寫著『頓首』兩字。這『頓首』兩字的意思,如同現代人說『鞠躬』。我們在這封信上,看到了兩處『羲之頓首』。一前,一後。這是當時對長輩或朋友寫信表示禮貌的場面話。」
「原來如此。」


「看起來,這封問候信確實很短。我覺得信的重點可能要擺在『未果為結』四個字吧!『想安善』的問候語只是順帶提。王羲之應該是要通知朋友『計畫無法執行或目的無法達成』吧!」
「啊!妳的想法很好。從來這封信被當作是問候信,妳的看法很有創意。也許正如妳所說,王羲之因無法滿足朋友的期望,計畫暫時無法有結果,所以寫了這短札要跟朋友說抱歉。這樣說來,這封信便是通知函,順帶問候。而開場白,則是通用的天氣篇。呵呵。」
「我覺得是通知函,比較恰當。」
「古人遺留下來的尺牘,後人不知前因後果,可以有很多的想像。這就是欣賞尺牘書帖的另外一番樂趣。其實,關於這封信還有人這樣斷句:『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羲之頓首。山陰張侯。』如此一來,有可能是雪後放晴了,張侯提議去郊遊,王羲之便表示:您的想法很好,可惜我不能參加同遊,心情很鬱結。不過,王羲之另有一封『瞻近帖』,裡頭有句話:『此既僻,又節氣佳,是以欣卿求也。』佳字的用法與『快雪時晴佳』類同。王獻之的『東近帖』也有『甚馳情,轉和佳』,『想消息日平復也』這樣的句子,可見當時的寫作習慣如此。用『快雪時晴佳,想安善』這樣的斷句比較合理。」
「是啊!每個時代都有一些慣用語。古人的文章沒有標點符號,讀書斷句還真得有學問。」
「沒錯!沒錯!我們來欣賞一下書法的趣味吧。」我指著帖上的字跡,「開頭的『羲之頓首』一路連綿而下,用筆圓而有勁,藏鋒起筆,中鋒行筆;草書頓首兩字,尤其『首』字已簡寫成一道弧線彎曲而下,形成規矩的弧度;雖然感覺有挺勁,卻變化不大;雖是草書,並不放縱。這四字,無論在信頭或信尾,都是一個形態,一個模樣,猶如簽名畫押。也許是慣用語,寫習慣了,便像簽名一樣。」
「王羲之簽名也會這樣呆板嗎?」
「哈哈!我們再繼續看。『快雪時晴佳想』六字是行書體,但比較接近楷書的樣式。算行楷吧!一樣用圓筆來走,感覺雍容大度,結體穩定不誇張;意態典雅,像個貴婦人,端莊嫻雅,中規中矩。這一行,共十個字,字的重心全落於一條無形而垂直的中央軸線上。橫畫則略微傾斜,幾乎每個字的橫畫約呈30度角。可以說四平八穩,頗像唐人嚴謹的楷書法度。我猜想,乾隆會喜歡這樣一行字,典雅圓融又規矩。乾隆常臨寫此帖,他的字從此處脫胎,極有可能。」
「嗯!比較一下,真有像耶!」
「第一行字的筆畫較粗,第二行字卻整行顯得細了許多。重心軸線也略微有了彎折的變化。『安善未』三字的間隔疏密參差。『果為』連寫有勁。『結力不次王』行書走筆,字字平均分隔,但字勢較有起伏,也越寫越小。這一行字的橫畫雖然也大約呈30度角,但整體而言比第一行字要有變化多了。第三行『羲之頓首』與第一行開頭四字的樣貌相同。第四行『山陰張侯』,字的大小也有參差,如山字寫的扁。陰、侯兩字外廓較狹長,有點變化。」
「我也感覺這整篇文字的變化不大。」
「這篇墨蹟的體勢,如果和同時展出的《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三帖比起來,本帖較缺少靈動飛躍的意態,反倒令人覺得凝重沈穩。尤其,妳注意那墨色,一樣烏黑。除第二行外,筆畫均較肥厚。鉤填摹本,本就很難作到墨分五彩的變化。大陸的鑑藏家張伯駒曾說,這個『快雪時晴帖』不是一個好的摹本,是有道理的。以體勢、佈局和用筆來看,我甚至懷疑本帖的祖本是王羲之的親筆。王羲之的其他流傳書帖摹本,被公認為精摹的著名帖子,例如台北故宮目前展出的『平安帖』,日本皇室收藏的『喪亂帖』或遼寧博物館收藏的『初月帖』,都可以看見字勢俯仰,左右映帶的變化很大,字的重心也不會全集中於一條垂直的中央軸線,而且入筆多作露鋒,轉折多見稜角,看得出是用勁健的筆毫所書寫,合乎晉代用筆的特色,也極符合擅寫書家的藝術風貌。對比之下,本帖就顯得比較呆板。」
我繼續向蘇菲說明魏晉時期的紙筆工具和用筆特色:考察一個時代的書寫風格,不能忽略當時使用的書寫工具。清代流行用羊毫筆,筆性柔軟;而根據文獻,晉代文人大都流行用兔豪筆,筆性勁健。王羲之就很讚賞宣州程氏用中山兔毛製作的兔毫筆。『中山』是個地名,大約位於現在安徽宣城的涇縣附近。這裡的兔子在秋天換毛以後,脊背上有一小撮紫黑色彈性極強的毛,稱為『箭毫』,又稱『紫毫』。紫毫毛尖如錐,利如刀,是製筆的上乘材料。用此上等兔毫做成的筆又稱紫毫筆。王羲之寫蘭亭集序,據說是用鼠鬚筆。蘇東坡曾在一首詩裡提過:所謂鼠鬚筆就是用鼠鬚添加兔毫製成,筆性勁健。這種筆極適合小字行草的快速書寫。我們有理由相信王羲之寫字使用的筆就是屬於這一類筆性勁健,很具彈性的硬毫筆。另外,晉代文人書寫的執筆法,多用單鉤執筆,筆桿有點斜,比較像現代人拿鋼筆寫字的樣子。採雙腿盤坐,將紙擱在矮几上書寫。甚至有時候,是把紙片拿在手上書寫。這些書寫姿勢都與現代的書寫習慣不同。王珣是王羲之的姪子,其《伯遠帖》是真跡無疑。觀察其書跡,全用露鋒入筆,墨色變化,重心游移,有叉開的賊毫,有枯筆飛白,有銳利的折角,有偏側的俯仰運筆,有快速的走筆連寫,從中可以看出真正晉代文人的書寫趣味,而《快雪時晴帖》正缺乏這樣的特色。當時的書風,以便捷為要,強調自然為之,書寫尚未獨立為一種純粹藝術。從最近幾十年來,陸續發現的魏晉殘紙墨蹟觀察,緩筆以求沈穩圓融並非時代風貌。
「這樣說來,這『快雪時晴帖』所呈現的書跡,是否為王羲之的筆跡模樣很值得懷疑嘍?」
「目前尚未發現有王羲之的真跡存世。王羲之的字帶有傳奇神秘的色彩是無可否認的,畢竟大家都沒見過其真跡。而且現存掛在王羲之名下的摹本、臨本、拓刻本等等,都只能算是王字的影子,其風貌差異又頗大。我們只能根據現存的文獻資料去推測王羲之書法的面貌。」
「這紙張暗黃色,有什麼特別嗎?」蘇菲問道。

「精緻的『雙鉤廓填』摹本,乍看之下,幾乎接近真跡,所以古人讚嘆這類精緻摹本為『下真跡一等』的作品。現代照相技術這麼發達,高解析度攝影,加上原吋精印,就可以得到與原跡相當的複製品。『雙鉤廓填』摹本,應該視為古代的高級書法類手工藝品。這次展出的所謂晉代書法,其實都是唐宋的複製品或臨寫本。」
「原來如此。不仔細看,很難相信這是描寫筆畫產生的工藝品。」
「用放大鏡,就會看到雙鉤的痕跡。」
「蓋滿圖章,寫上跋文,精緻的裝裱,也是一件美麗的藝術品啊!」
「沒錯!沒錯!高級藝術品。讚頌的跋文才是真跡,帖主的文字反倒是複製品。真真假假,很弔詭。」

「根據學者王元軍的考證,認為『君倩』可能是薛君倩—唐高祖時,官拜鄧州刺史吕子臧的女婿。隋朝滅亡後,有大批的文物被唐朝政府接收,薛君倩可能是負責這些文物的整理登錄工作。他在檢查唐高祖所收藏的歷代法帖上押署。那時的鑑書者常直接在文物上簽名。我們在晉唐文物上常會看到『懷充』、『僧權』的簽名,他們便是南朝蕭梁時代鑑書者徐僧權、唐懷充的押署。這種直接在文物上簽名的習慣實在很不好,破壞文物的美觀。值得注意的還有『張侯』左邊的連珠印,『紹』、『興』兩方細篆印文,表明這件作品曾在南宋高宗內府收藏過。」
「嗯!你看!這裡還寫著一個大大的『神』字,應該是乾隆寫的吧!」蘇菲用手指著。
「這是乾隆寫的沒錯。他既然認定這是王羲之的真跡,便進一步肯定這是書法神品,所以寫了這個『神』,這一來讓畫面更加活潑有生氣了。乾隆似乎很喜歡文物卷冊熱鬧的感覺,總是到處題字蓋印。這也反映了清代貴族喜歡繁複雕飾,喜慶熱鬧的審美觀,這和宋代君臣普遍喜歡沖淡簡和的氣氛很不一樣。」
「整個畫面填得滿滿的,呼吸困難。」
「旁邊的這篇跋文是趙孟頫的真跡,小行楷寫的畢恭畢敬,很見功力。趙孟頫一生都很用功地臨寫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他曾於北上大都的運河上,一個多月的時間,每天在船上臨寫《宋拓定武蘭亭序》和書寫跋文,成就了後世稱為《蘭亭帖十三跋》的作品。他的字很有羲之的風味,典雅優美,很被乾隆讚賞。來!我們欣賞一下。」
「嗯!很秀麗的文字。你唸唸。」


蘇菲說:「前朝的秘閣收藏,加上兩位書法大家背書,怪不得乾隆會相信這是真跡無疑。呵呵。還有這裡,你看,乾隆寫這行字:『琳瑯球璧,世間所有。若此帖乃希世珍耳。』這句話見證了乾隆將本帖視為希世珍寶,連精巧的玉琳瑯球也比不上。乾隆大概認為王羲之的真跡只剩下他擁有的這件寶貝了;足可讓他引以自豪了。」
「的確如此。」

「沒錯。正是乾隆的寫的字。這是用來讚嘆王羲之的字。形容王字動起來像龍,靜下來如虎。走勢連綿,像跳騰天門的神龍,意態飛揚;而筆畫雄強,又如同伏臥在地的老虎,威風粼粼。乾隆引用了梁武帝蕭衍評論右軍書的語句:『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米芾還曾經調侃過這句話,認為『比況奇巧,…無益學者。』其實,這樣抽象的形容詞,可以擴大欣賞者的想像空間,沈浸在自己營造出來的美麗幻境。」
「『龍跳天門,虎臥鳳閣。』這行字的上面,還蓋了兩方印,倒是蠻奇特。印文是什麼啊?看不太清楚。上一個圓形印,印文好像是『三』。」
「這個印文好像『三』的圓形印,是八卦圖中的乾卦符號,乾卦三爻,俗稱『乾三連』,象徵天。下一個方形印,印邊由裝飾性的花邊環繞,中間的印文是『隆』的篆體字。這兩方印,印的形狀象徵天圓地方,印文連綴起來讀,則是『乾隆』兩字,既是乾隆的名號,也暗寓『普天興隆』的意義。」
「喔!原來如此。很有意思。」
「《快雪時晴帖》的印記非常多,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金章宗的那一方收藏印『明昌御覽』。這個印記在帖冊的前幾葉,我們看看。」我領著蘇菲往帖冊的前方走去。 指著有「明昌御覽」印記的地方,對蘇菲道出我的疑惑。

若金章宗看到的《快雪時晴帖》乃是接收自北宋內府的文物,隨著宋徽宗被擄,進入金國皇宮。這很難解釋為何在往後的歲月中會從一個強國的宮廷收藏品回歸南宋皇室,而帖冊上頭竟蓋著公元1190年才啟用的明昌年號。


「你的推測很有趣。看來要詳細研究一件作品真不容易呀!」蘇菲說,「一千多年的文物,到現在我們還可以見到,也是很不容易呀!」
「文物傳承保存都得靠老天保佑,須要幾分運氣。歷朝歷代的天災人禍,都可能讓文物湮滅在歷史洪流。拿這件《快雪時晴帖》來說,它在清宮安逸地躺了兩百多年,卻在上個世紀中有兩次險遭毀滅。」
「怎麼說呢?」
我示意蘇菲到旁邊的椅子坐坐,歇歇腳,繼續我們的話題。
「然後呢?」蘇菲用關注的眼神望著我。
「根據台北故宮前副院長莊尚嚴回憶,《快雪時晴帖》被『清室善後委員會』取得後,鑑於這是一件特別重要的文物,而當時駐在北京的軍隊也尚未撤離,局面還很混亂,便不敢放回紫禁城。於是特別找了神武門西邊一間小屋,鎖在保險櫃裡,派士兵保護。」

「不是。但和這件文物出宮有關係。民國初年,北方局勢很亂,北洋軍閥輪流把持政權,交相戰伐,烽火遍地。民國17年(1928),北洋軍政府最後一個掌權的是奉系軍閥張作霖。因蔣介石率領的北伐軍節節勝利,東北軍作戰失利,張大帥宣告撤離北京。臨走時,他派人到『清室善後委員會』,要求拿走《快雪時晴帖》。妳看,連張大帥這樣的老粗都知道這件文物的貴重。」
「結果,他拿到了嗎?」
「他若拿到手,這《快雪時晴帖》就完蛋了。」
「怎麼說?」

「哎呀!好險!這便是你講的危機之一嘍!」

「當時的情景,我們這代人很難想像。日寇侵華時期,那真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悲哀。文物與人命之間,如何取捨,也考驗著民族的智慧。故宮這些中華珍寶輾轉千里,然後安頓在台灣守護著。大家真該好好珍惜呀!」
一晃眼,時光在我們談話間溜走。上午只參觀了一件國寶。結束談話的時候,突然間,我倆的心情變得有些沈重。望著眼前的《快雪時晴帖》,默然許久。
「吃飯去吧!」蘇菲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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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陽齋主 撰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