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陽齋談古陽洞

朋友劉賓常在週末與我一起打網球，也喜歡參加藝文活動。一日練球完畢，我邀他到家裡坐坐。閒聊間，忽然瞧著我書房懸著那塊匾，上書《古陽齋》三個字，便指著匾，好奇問道：「老兄，這是你的書齋名吧！為什麼要用『古陽』這兩個字呢？」


我愣了一下說：「也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含意。只因個人喜歡書法，也喜歡和書法相關的文物、古蹟。有一年，到大陸的洛陽旅遊，專程拜訪了著名的龍門石窟，看到了石窟中最古老的古陽洞，非常興奮。回程時，在文物商店花了700元人民幣，收藏了珍貴的《魏靈藏造像記》原拓。那件墨香芳郁的拓片，讓我的書房憑添了幾許思古幽懷。於是，就把書齋取名古陽，紀念這段因緣。」

「哦！原來如此。那《魏靈藏造像記》有什麼特別之處？跟古陽洞又有什麼關係呢？」

瞧著朋友對《魏靈藏造像記》的來歷好像頗感興趣，我也來勁了。

於是打開話匣子：

「《魏靈藏造像記》是一篇文章，就鑿刻在古陽洞北邊兒的石壁上啊！這篇石刻文字的書法相當漂亮，可說是北魏方筆書法的傑作，完整的名稱是《魏靈藏薛法紹造像記》。文字結構也相當特別，有許多異體字。你聽過北碑南帖這說法嗎？講的是中國歷史上，南北朝時期，北朝的碑體字和南朝的帖書字，兩者風貌有明顯差異。古代北方的書法家和南方的書法家寫字的風格也不相同。一般說來，南朝的書法比較柔媚，可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作代表。北方的書體比較方剛，可用《魏靈藏造像記》作代表。清朝末年，書壇受學者包世臣等人提倡學北朝碑體字影響，一窩風的學習北魏時期那種雄強剛勁的方筆字。比如康有為就很熱中，他還寫了本書，叫作《廣藝舟雙楫》，宣揚尊碑的主張。因為包世臣寫的書叫《藝舟雙楫》。康有為要表達繼續推廣包世臣的理念，所以在《藝舟雙楫》的前頭兒，加上了『廣』字，作為書名。」


「哦！有點意思！這麼說來，《魏靈藏造像記》也受到康有為等人的推崇嘍？」

「當然啦！除此以外，著名的北朝碑刻還很多。以後有機會再向你介紹。龍門石窟裡有許許多多碑石題記，都是歷朝祈求佛、菩薩保佑的佛教信徒，請人刻寫的。這些信眾們往往在出錢雕造了佛、菩薩石像安放洞窟石龕後，便在附近的石壁上刻寫一篇文章。文章的內容不外乎是表達供養佛、菩薩的虔誠心意，當然也要祈求佛、菩薩保佑，滿足俗世的心願。這類文章通稱為『題記』或『造像記』。文章當然要找能文的讀書人撰稿，書法也得請有功夫的書家來寫。有些文章寫的挺好的，有些書刻的筆意挺藝術的。後人選了二十件特別好的書刻作品，美其名曰《龍門二十品》。那件《魏靈藏造像記》就在這二十品裡頭，而且還是數一數二的好作品，歷來受到很多書法家特別垂青，作為臨習北朝方筆書法的楷模。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這本書裡也給了《龍門二十品》極高的評價。」

我到書架上把《廣藝舟雙楫》找了出來。

「你看！康有為稱讚魏碑的書法有多樣美好處，謂之『十美』，我們唸一下原文：『古今之中，唯南碑與魏為可宗。可宗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躍，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讚美雖然誇張了點，但也可以讓我們對魏碑的特色有了想像空間。」






「嗯！嗯！文彩動人。被他一說，好像天下只有魏碑最美，我也想學魏碑啦！康有為如此推崇《龍門二十品》，而《魏靈藏造像記》又是其中翹楚，康有為應該也會對它特別評論吧？」

「當然！當然！我們再看一下他書上寫的：『若《楊大眼》、《魏靈藏》、《惠感》諸造像，巨刃揮天，大刀斫陣，無不以險勁為主。』呵呵，形容地很有意象吧！『 巨刃揮天，大刀斫陣』 。」



「呵呵！康有為不愧是文壇宗主啊！」

「是啊！晚清革新派的首腦。和他的學生梁啟超擁護光緒皇帝變法圖新，算是有獨立思想見解的讀書人。為何尊碑抑帖，自有他的見解，也可以代表那個時代一些書法評論家的看法。我們一起看一下書裡的原文。」

翻到相關段落，指給他看。我們一道大聲唸，搖頭晃腦，學起老古人：
「『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劃完好，精神流露，易於臨摹，一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後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實為唐、宋所無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於尊乎！』」

唸完，兩個人相顧一笑。

提起龍門石窟，在大陸熱烈搞旅遊的政策方針宣導下，已是一個火紅的名勝景點。公元200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二十四屆世界遺產委員會將洛陽的龍門石窟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更成為世界性的景點。次年，聯合國通過援助修復工程方案，由中、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三方合作實施，對龍門石窟進行三個階段的保護和修復工程，總經費高達125萬美元。預料龍門石窟在整體工程完工後，應該更加可觀。

龍門石窟與大同的雲崗石窟、敦煌的千佛洞石窟齊名，號稱中國三大石窟。這個景點，現在已經是中外著名的名勝古蹟了；如果從北魏孝文帝在公元494年遷都洛陽，並開始挖鑿龍門石洞算起，到2008年，也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啦。石窟的建造朝代，大抵上，可以分為北魏及其他北朝政權開鑿的魏窟，以及唐朝開鑿的唐窟。

我對劉賓建議：「伊闕石窟，你還沒去過吧！現在已經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正在大把銀子修復中。你晚點去，可以看到伊水河畔更壯觀的石窟景象呢！」

「伊闕？龍門石窟也叫伊闕石窟嗎？」

「沒錯。『伊闕』是龍門的古名。那些石窟就開鑿在伊水河畔。據我了解，龍門石窟在洛陽市的南邊郊外，距離市中心大約12多公里。那邊有個峽谷，叫做龍門峽，東、西兩座山頭對峙著，中間一條河流穿過。這條河嘛！當地自古以來就稱為伊水。伊水從兩座山穿過，那峽谷的開口處，看上去不就像個大門嗎？門闕，在古代原是指塔樓狀的建築，一般都放置在道路兩旁，作為城市、宮殿、壇廟 或陵墓的入口標誌。這伊水旁的兩座山頭就像進入龍門峽大門入口處的門闕，所以被稱為『伊闕』。」


「嗯！懂了。那龍門石窟到底有多少洞窟？」

被問倒了，我忙說：「龍門石窟有多少洞窟嘛？你以為我是電腦啊？我這蠢腦袋哪裡記得。等等，我翻一下資料。」

「喔！有了。」我看著介紹洛陽旅遊的書，邊說著：「石窟有1300多個，窟龕有2345個，題記和碑刻有3600餘品，然後呢！佛塔有50餘座，佛像有97000餘尊。」

劉賓顯的很訝異：「天哪！這麼多。古人的勞動力真是可怕。光是1300多個洞，怎麼挖啊。還有這些佛像，九萬多尊，太嚇人了吧！」

「佛像的統計數字，應該是除了佛以外，還包括菩薩、天神吧！寫資料的人，恐怕是佛、菩薩分不清。如果真指的是佛的雕像，就有九萬多尊，那菩薩、天神再加總來，不就天文數字啦！古代人的時間真是太充裕了。」

談到現在，朋友雅興越來越濃，索性打破沙鍋，繼續璺 (問) 到底：「除了古陽洞外，還有哪些比較有名？」

他還真有心。我也樂得賣弄一下：

「古陽洞是北魏政權遷都到洛陽以後最早開鑿的石窟；當初北魏皇室貴族發願雕造佛像都存放在這裡，所以洞內四壁及窟頂都雕刻著各式各樣的佛龕，資料上顯示，多達1000餘個佛龕，碑刻題記也多達800多品；據說是所有中國石窟中保存造像題記最多的一個洞窟。真是了不起的一個文物典藏室。其他的著名洞窟，還有賓陽中洞、奉先寺等等。.....」

「.....尤其奉先寺石窟，讓人印象很深刻。」我說：「奉先寺是龍門石窟中最大的一個洞窟，武則天女皇下令建造的。整個雕塑群形成一個非常完美的藝術整體，足以代表唐代石刻藝術的風格。尤其正中間那尊高達十七公尺的大佛像 - 盧舍那佛，容貌溫和慈祥，豐腴典雅，栩栩如生，堪稱為古今中外精美絕倫的藝術傑作。傳說佛像是依照武則天的尊容雕刻，不知是否屬實，但確實有女性那種溫婉的感覺。嗯！很有母儀天下那種味道。總之，這尊盤坐微笑的佛容，會讓你一眼望去，就心存尊敬，又有一種被包容的安慰之情油然生起。那雙智慧的眼睛，微微向下俯視，你一抬頭，目光和祂的慈祥眼光交會，心靈頓起震撼，真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呀。整尊雕像也明顯帶有印度犍陀羅的希臘風。真佩服唐朝這些藝術家。我在這地方拍照時，正巧趕上很棒的陽光照射。抓緊機會，按下快門。盧舍那佛半身像是我拍過的照片中，最滿意的佳作之一。」


劉賓以調侃的語氣說：「嘿！提到女皇帝，你就眉飛色舞啦！她當皇帝時都已經老太婆了。」

我笑道：「哈哈！女皇帝肯定是美女啊！而且才智還是一流的，歷史上有記載。她原是大唐皇帝太宗的才人。李治當太子時，就愛戀著她。高宗登基後，又想方設法把她從尼姑庵裡弄出來，隨即成為寵妃。武氏登基掌權以後，多少臣子乖順地拜倒在她帝座下呀！沒聽過『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這句話嗎？有智慧的美女，魅力加倍啊！我要是當時在朝為官，恐怕也會在上朝時斜眼偷喵她。總之，你看那盧舍那佛，一定會有來電的感覺！不信，下回你親自到龍門瞧瞧去。」


「好吧！奉先寺給你深刻印象。那麼，古陽洞呢？有沒有特別印象。」朋友繼續發問。


我道：「《龍門二十品》有許多件出自古陽洞。《始平公造像記》是其中一件赫赫有名的北魏書法作品，也在古陽洞中，可我當時遍尋不著。我老婆是出了名的急性子，看我還在那洞裡蘑菇，便直著嗓子喊：『快走吧！到別地方去看吧』，於是我就悻悻然匆忙離開。臨走前，在洞口隨便對著一片刻著字的石壁按下快門。哪知回到家，相片一沖洗出來，發現古陽洞口那臨走前隨便拍的一張快照，竟然就是《始平公造像記》的原刻。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印象夠深刻了吧！」

「果然巧極。所以這古陽洞和你頗有因緣嘍！怪不得你要把書齋取名古陽齋。」

「沒錯！還有一層意思。我喜歡《魏靈藏造像記》這種銳利方尖、雄強剛勁的方筆字。一直探討這種方筆字的運筆方法。希望能以筆作刀，在白紙上劃出這種銳如刀刻的字。經過多年研究，總算能夠得心應手地寫出這種貌如刀刻的字。我將這種筆法與其他書派的筆意融合，運用到書法創作上，果真能起到柔中帶剛的風味。這是《魏靈藏造像記》帶給我的好處。我很感謝古陽洞這些寶貝書品。」

劉賓目不轉睛，聽得入味。我喝口水，微笑說道：

「其實，書法家的原蹟並沒這麼方銳。這種方筆刻字大都是由於工匠因技術不到位，在筆畫轉彎處率爾操刀弄出來的銳利角度。久而久之，在當地便也形成了一種刻字風格。陰差陽錯，卻也因此啟發了後代一種特殊筆法的創新體驗。這種字和王羲之、王獻之一派的優雅華麗作風是不同的。清朝的趙之謙受北碑的風格影響，他寫方筆字，就獨樹一格。時代鼓吹尊碑，造就了晚清民初的書壇方筆風行的盛況。我在東南亞旅行，很多華人商店的老招牌，至今都還是用的魏碑式的方筆字體。反倒是台灣比較少見。....」

「....我的學書理想嘛，就是將方筆字的雄強書風融入帖派的圓柔，形成剛柔相濟的藝術風貌；而不是讓它走極端變成劍拔弩張。我這書齋取名的緣由大概就這樣。」

劉賓笑笑，點點頭：「你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含意，居然長篇大論。不過，還是挺有趣的。我大致搞懂了。」

我哈哈大笑。
朋友還不曉得這古陽二字還有另外一層易學道理存在。
但不能再講了。怕他會發瘋。

◇ 古陽齋主 撰述 ◇